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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 練習一種「時光無政府主義」,可能才是生活的王道。 

     每天起床的第一個動作,其實不是拉開窗簾、折疊棉被或梳洗更衣,而是確認「現在幾點」。即使假日,我們還是下意識地這麼做。手錶上的指針,排列出當下我們身處的「位置」,及相應的行動指示。若還有時間(而不是還沒睡飽),就可以再回頭躺一下;否則,得急忙起身,在幾點幾分以前,依序快就定位。

     電影「口白人生」裡的男主角,就是這麼有條不紊、精準度日,讓我們分不清:到底是手錶支配了所有的他、還是他管控了所有的時間?即使不如他的誇張,我們的生活終究擺脫不了「看時間、守時間」的規訓;而就算忘了戴上手錶,多數空間裡也不曾缺乏時間的標示。

     事實上,我們從未「看見」時間;手錶是反客為主的媒介。它將總是在流動著的光陰,化為視覺上可辨識的單位。手錶因此讓我們有一種錯覺:彷彿我們擁有且可以支配時間。這種虛假意識成功掩蓋了「我們受制於鐘錶時間」的事實。

     麥克魯漢曾說:「當人們發現,可以把時間定義成發生於兩點之間的事,西方文明即產生了鉅變」。錶讓時間感從主觀的身體經驗,變成了客觀的度量單位。它規制了現在也控管了未來,從而確認與指導我們每個人在社會裡的存在狀態。歷史巨輪不斷朝工業化乃至全球化推進,驅動者竟是手錶裡微小的幾釐米齒輪。

     這場鐘錶專制的革命,其實不過是幾個世紀前的事。起初只有市集廣場的大鐘,不久家裡壁爐上出現了掛鐘;漸漸地有錢人的口袋裡躺著懷錶,到最後一般人的手上都戴起手錶。而且,從上發條到自動化,從分秒不差到毫秒必較。如今,是鐘錶決定了身體感知及行動的時間,而不是我們身體本身實作了時間。

     固定午休的一個半鐘頭,是多數上班族「該用餐的時間」,而非他們實際肚子餓「想吃飯的時間」。看似自由的大學校園裡,從集體的鐘到個別的錶,我們相互監控:學生不敢先離席,即使上課了無生趣;教授不敢遲下課,即使講授不宜中斷。是我們的錶統一定義了課堂長度,而不是我們的互動差異調整了這個流程。

     墨西哥諺語說:「把時間給時光」;但我們總不假思索地、透過一只腕錶、幾聲鐘響,就輕易把各種交流或獨處的時光,通通交給了時間來決定。在《時間地圖》一書中,有個西非留學生說:「在我生長的地方沒有浪費時間這種想法。你怎麼可能『浪費』時間呢?你不是正在做一件事,就是正在做其他事。就算只是跟朋友講話或閒坐,那都是一件事啊!」

     儘管我不愛錶的時間支配了我的時光,但仍喜歡凝視手錶的機械之美。我總覺得,手錶是一座設計精巧的舞台。在極為狹窄侷促的後台裡,大小齒輪環環相扣,並以一種恆定節奏運轉著。而在前台,纖細漂亮的長短指針,旋轉動作既雅致又準確。或許可以這麼說:錶裏嚴密的行軍,支撐起錶面輕盈的芭蕾。

     曾有一陣子,手錶連起碼的優雅竟都不見了。那是在我小學時,電子錶席捲全球、傳統機械錶黯然失色的八0年代。液晶體的跳字取代指針,沈穩的滴答聲也消失了。歡呼數位可以取代機械的預言,彷彿遙遙迴響著幾世紀前,人們開始配戴手錶而忘卻身體的時間感覺。不過幸好,這次的時間革命並未成功。

     我學生說他最近想買支錶,因為覺得自己的時間管理不太好。其實,需要手錶以看緊時間,正如我們需要鏡子來看好己身。它們雖是不同物種,卻回應著同一恐慌和渴望:關於自體存在感的不斷確認。我倒是認為,就像沒了鏡子自我還在;即使戴著錶,時間看看就好,也別焦慮它「就是金錢」。練習一種「時光無政府主義」,可能才是生活的王道。 


2008.01.26
中時人間副刊
手錶
李明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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