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，也是H。

    緊張到變成「緊張大師」的那個年代過去了。做人當然不要太緊張，緊張的人容易得心臟病。

    「你到底在緊張些什麼？」

    緊張，怎麼可能不緊張。我們活在一個幾乎隨時備戰的年代，「萬事莫如防空急」，在防空洞滿街的那些年，整個社會瀰漫著「匪諜就在你的身邊」。而那時，我們的父母師長管教孩子，如軍營管教士兵。一個命令一個動作，教你東不敢朝西，叫你西也不能往東。怪的是那年頭的孩子也沒聽說得什麼憂鬱症、躁鬱症，更別說精神分裂。我們那時抗壓性超強，被罵被揍都是家常便飯，如果在學校遭到老師體罰回家絕不敢告訴父母，若父母知道了，二話不說，先揍一頓再問原因，那是一個尊師重道的年代，老師說的還會錯嗎？老師打你一定是你頑皮搗蛋，或者偷懶說謊，這樣的行為不該再打一頓嗎？

    緊張，當然緊張。只要規定的功課做不完或犯一些其他錯誤，隨時隨地會招來罰站、挨罵或者毒打。那時孩子多，每家都有七個八個，那還是威權年代，父親在家裡有絕對權威，不要說孩子們怕父親，連多數的媽媽們都怕著家裡的男人，通常父親一出現，孩子們能躲的都躲起來了，那個年代成長的小孩子，記憶裡總是很少和父親說話，至於老師，好像更凶，老師如果微笑或肯說幾句鼓勵我們的話，變成一輩子留在我們腦海難忘的畫面。

    從那個「緊張」年代走過來的孩子如今垂垂老矣，我們如今活在一個必需面對孩子們一點也「不緊張」的世界裡。是的，凡事不緊張，年輕人說：有什麼好緊張的呢？

    我的孩子不緊張，我孩子的孩子更不緊張。緊張的老人們面對的是不緊張的一代。現在大多數的年輕一代都是Mr. Wait。是的，「等待先生」凡事總是先等一下。大人想請孩子們幫忙做些什麼，你聽到的先是一句「好」，但「好」之後完全沒有動靜。就以倒垃圾這件事說吧，垃圾車到了，你喊孩子快些把垃圾拿出去，眼看垃圾車就要離開了，我們的孩子們多半仍然掛在電腦上，或者正在上網，在「等一下、等一下」之間，家裡待處理的垃圾往往還是由比較容易緊張的父母們──最後在奔跑中追上垃圾車，完成倒垃圾的動作。多半的孩子認為垃圾遲早會丟，早一天晚一天有什麼關係呢？

    就是這種「不緊張」精神的延長，於是孩子們上課經常遲到，早到晚到反正都到了，幹麼永遠要緊張兮兮？大搖大擺進教室，老師在台上講課，這些不緊張的孩子們慢條斯理摸出剛買的食物吃起早餐來了。

    也是因為不緊張，第二天必須準時上班的年輕上班族，晚上睡得越來越晚，甚至整晚不睡覺，第二天照常拖著疲倦的身體，到了辦公室猛打哈欠。還有不少孩子，仗著家裡有幾個錢，一旦被老闆炒魷魚，乾脆回家當宅男宅女，反正家裡多添一雙筷子，閒著就閒著吧，於是這些好命的孩子們更加變本加厲，晝伏夜出，把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漢堡店或各種夜店當成自己另一個家。「不緊張族」顯然正繼續擴張版圖中，這群青壯不愛閱讀，遊手好閒到最後，容易接觸毒品，從吸毒到販毒，從此走上不歸路。他自己可能仍然不覺得有什麼好緊張的，這時，緊張的可能是他們的父母或他們的爺爺奶奶吧！

    緊張到變成「緊張大師」的那個年代過去了。做人當然不要太緊張，緊張的人容易得心臟病。可一個過分放縱自己，凡事從不緊張的人，碰到特殊狀況，毫無應變能力，任誰看了都會緊張起來，只有我們的「等待先生」仍然毫不緊張。



中時人間        2007.09.03
不緊張
隱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