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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我們穿著夾腳拖晃呀晃的,不言而喻地抵禦密不通風的社會規馴。

    很少聽見有誰宣稱喜歡夏天,畢竟男人怕汗臭而女生怕曬黑,況且暑熱的確讓人暈眩。不過我倒是很愛此一個性強烈的季節,總覺得:正因為「熱得不得了」的狀態如影隨形,所有關於「清涼」和「逃逸」的美好意象,才有了相對應的鮮明存在感。在這幾個月裡,煩躁與慵懶比鄰而居,我們與之共生。

    假如夏天不夠夏天的話,風鈴、刨冰、團扇、陽傘……等季節限定事物,就會失去味道。連帶的,某些清晰記憶也可能褪色-比如說,連結著老家的磨石子地板、竹蓆躺椅、大同電扇……;或者,指涉著青春(總在逝去與眷戀中徘徊)的「南方之星」樂團、「海灘男孩」日劇、以及安達充的漫畫。

    於是,在每一年夏蟬開嗓前,我總是迫不及待就要找出夾腳拖鞋,好好刷洗一番。當它們晾在陽台──巴西生產的綠色橡膠拖、泰國手工的籐編草蓆拖、德國老牌的牛皮軟木拖、台灣自製的黑白海灘拖……等一字排開,就彷彿迎接盛夏的列隊準備。對我來說,夾腳拖鞋精準地隱喻了整個暑休假期,也召喚了所有出走念頭。

    其實,夾腳拖鞋本身就體現了一種不斷「逸出」的精神,在其誕生與演化過程中充滿了跨文化的越界趣味。夾腳拖的前身,是傳統日本女性所穿的草履(zori)。相對於搭配夏日浴衣(yukata)的木屐(geta),草履所對應卻是厚重的正式和服。原來,繫著人字型鞋帶的庶民拖鞋,竟有個不折不扣的貴族血統。

    戰後,美國人將輕便的草履帶回自家,並改用塑膠或橡膠再製,且開始大量廉價生產。重新命名成「flip-flops」(取其行走發出的啪搭啪搭諧音)後,人字夾腳拖正式脫離了草履的血緣,不再專屬於貴婦足下,而變成了歐美海灘衝浪客、都會波西米亞族、與南美等地勞動階層的日常最愛。

    新的夾腳拖便宜又耐用,對戰敗而缺乏物資的日本社會來說,倒成了一個應景的「新」發明。然而因為過去足踏木屐的方式已在體內記憶深植,日本人穿夾腳拖的方式,其實和美國人不太相同──精確來說,日本人並不「夾腳」,而是托著腳跟以小腿肌肉施力;相對的,美國人則深怕拖鞋飛走地用腳趾夾緊「人」字。

    這類微妙的差異,甚至被日本警察拿來區辨戰後滯留當地的韓裔日籍移民。據說他們認為,「純正」的日本人,腳拇指和食指的間距因長期穿人字拖而較大。看來即便拖鞋都已平等解放了,彼時日本社會還被階層觀念緊緊束縛。

    當然,夾腳拖鞋如今已徹底全球化了(近來甚至有從庶民生活世界回流攻佔時尚殿堂的趨勢)。跨越國界和階級,人人都能擁有這麼一雙讓腳趾得以輕鬆開展的著物,並深受其清涼舒爽的意象召喚:不只在使用價值上,可消除溽暑炙熱;在象徵層次上,我們穿著夾腳拖晃呀晃的,不言而喻地抵禦密不通風的社會規馴。

    懶於離開巢穴,我們反倒有著強烈出走的旅行慾望。夏天之於人類,總是既閃躲卻誘惑。在暑假將盡、蟬聲卻不減的此刻,我啪搭啪搭地穿人字拖散步,希望夏天也如是晃著長尾巴,別走得這麼快。




中時人間        2007.09.01
夾腳拖鞋
李明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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